余生皆假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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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诗经》之美,荡涤人心。顺记刚去世的流沙河老先生。

前些天流沙河老先生去世,我手头有他的一本《流沙河讲诗经》。

本来《诗经》我读得很少,妄言实在托大,但好在是我的“陪着小宝学语文”系列,只讲几句读后感,并非专业阐述。结合流沙河老先生的一些讲述,讲讲和小宝一起读了几篇后的心得感受。

流沙河老先生曾说:正当花朵年龄君须有志,又见课堂灯火我已无缘。

这一句既对小宝说,又是对我说。我最大的遗憾,大概就是小时候没好好读书。又见课堂灯火我已无缘,这是多么令人心碎的一件事情!要感谢小宝,在陪伴他的时候,我似乎也有了重新来过的机会。

俗话说:诗人不死。即便是历经千年,人性的发展看起来也只有些微的变化。当你穿越时间回望过去,依然可以切身感受到,那只言片语的文字里传达出来的热烈的心跳,诗人所记述的那个当下里,那鲜活的个人体验和情感流动。由此,诗人的灵魂不死。

《诗经》给我的感觉是:它真的很难懂。一眼望过去,可能一大片字都是不认识的。然后围绕这些诗,无数相关的训诂,无数相关的阐释,很多看起来都有一定根据,但也充满了主观臆测,你不知道该信谁的,也许作者的真实意图永不可考。

但《诗经》又是单纯明晰的。我们的先祖们抒发着特别朴素本真的情感。他们与自然界如此亲近,对自然如此依赖。孔子说读《诗经》,能“多识于草木鸟兽之名”,到了如今,我们想“多识于草木鸟兽之名”,可以看专门的书,可以看纪录片,可以去自然博物馆,不必再倚赖读诗这种缺乏效率的途径,但生活在工业社会,读这些亲近自然的诗,却能格外感受到人与花草树木的呼吸相通。

所以,读《诗经》,可以是治愈的。因为现代工业文明的一大弊病,就是人作为自然有机的一环,所遭受的割裂感。

《诗经》的单纯明晰还有在修辞上。比如,读《诗经》和读唐诗宋词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。唐诗宋词有严格的格律、严格的结构,流传下来的大多是杰出文人的作品,非常地技巧化与精心修饰。

当然它们中也有很多“繁华落尽见真淳”的作品,但跟《诗经》一比,那种朴素本真的味道差别还是很大。《诗经》的“民歌”性质更明显,社会学意义更显著,它来自普通人感发兴志的吟咏,或者诗人站在普通人立场的代言,或描摹劳动场景,或描写心情感情。

它基本的修辞“赋比兴”,大多4个字,也有3个字、5个字等,形式上比较自由,朗朗上口,也很多重复,在看似简单的重复的旋律里推进感情。

比如这一首《螽斯》:

螽斯羽,诜诜兮。宜尔子孙,振振兮。 
螽斯羽,薨薨兮。宜尔子孙。绳绳兮。 
螽斯羽,揖揖兮。宜尔子孙,蛰蛰兮。

一眼看去好多字不认识的样子,也不知道它在讲什么。但小宝这首朗朗上口,就是当儿歌来念的,还饶有情趣。它讲的大概就是一种蝗虫之类的昆虫,一群群的、翅膀扑哧扑哧煽动,遮天盖地,密密麻麻的热闹样子,也用来寄寓子孙繁盛、绵延不绝的美好心愿。

还有这一首《芣苢》:

采采芣苢,薄言采之。

采采芣苢,薄言有之。

采采芣苢,薄言掇之。

采采芣苢,薄言捋之。

采采芣苢,薄言袺之。

采采芣苢,薄言襭之。

每一句,仅有一个动词的变化。芣苢是一种车前草之类的东西,据说有利于生育,这是南方妇女采摘时唱的歌。简练的文字,重叠复沓,传达出一种很生动的劳动场景,画面感、节奏感都很强。对于小宝,这一首也不难读。

小宝比较能上口一些的,目前还有《关雎》《蒹葭》《桃夭》《采薇》等几篇。当他用清脆的小嗓音讲出“昔我往矣,杨柳依依。今我来思,雨雪霏霏。行道迟迟,载渴载饥。我心伤悲,莫知我哀”“逃之夭夭,灼灼其华。之子于归,宜其室家”等句子时,我觉得很是悦耳动听。

再加上他又长得很帅,我这个当妈的立刻眼泛花痴。

当然我也不会强迫他去背,每天读上个十分钟,他爱听就听,能一块读,就读上几句。

我是不求甚解,对小宝更是。光体会一下汉字的音律之美也是好的。不过,讲到音律,也是太多讲究,很多字的古音都和现在不一样。有些太生僻的,我也没太纠结。说到底,我还是不求甚解。

就如流沙河老先生所说,学习中国的古诗文,就先读先背吧,兴趣是第一。

他说:“哪怕你完全不懂,背上了也会终身受益。你会用一辈子来消化它,一辈子慢慢懂得它。古诗文能让你的内在气质发生改变,慢慢形成文化性的人格。有了祖先的灵魂居住在你头脑里,在观察事物的时候,祖先的灵魂会指导你。”

流沙河老先生早先是一个现代诗人,他写的《就是那一只蟋蟀》我们在语文课本学过。他和余光中是好朋友,余光中曾打趣说,每当在台湾看到一只蟋蟀,就觉得是流沙河那一只。这是玩笑话,却牵连起两岸血浓于水般难以割断的文脉。

就是那一只蟋蟀

在《豳风·七月》里唱过

在《唐风·蟋蟀》里唱过

在《古诗十九首》里唱过

在花木兰的织机旁唱过

在姜夔的词里唱过

劳人听过

思妇听过

……

即便在他的现代诗里,也夹杂着古风,这首诗里就可见他的文化人格。正如他在诗里所说:中国人有中国人的心态,中国人有中国人的耳朵。

上世纪90年代之后,流沙河先生不再写诗,主要投身于汉字、古诗文等中国古典文化的研究和传播。他在文翁路的成都图书馆,长期举办了大量的讲座。于是有人说,在一个拥有流沙河的城市里,是幸福的。

无缘亲临现场,看他的书也是好的。我手头这本《流沙河讲诗经》就是他在图书馆讲授《诗经》的集结。

这本书里,他选了《诗经》中的81篇来讲。

我自然不能把他这本书当做日常诵读的版本,我日常给小宝读的是规规矩矩、一板一眼的一本书,《诗经》原文基础上配上一些简单的注释。老先生的讲解很多还是很不一样的。

比如,这一首《燕燕》:

燕燕于飞,差池其羽。
之子于归,远送于野。
瞻望弗及,泣涕如雨。
燕燕于飞,颉之颃之。
之子于归,远于将之。
瞻望弗及,伫立以泣。
燕燕于飞,下上其音。
之子于归,远送于南。
瞻望弗及,实劳我心。
仲氏任只,其心塞渊。
终温且惠,淑慎其身。
先君之思,以勖寡人。

这首诗被称为我国送别诗的先祖,情真意切,非常感人。不少人认为最后三句很突兀,感觉接了个很奇怪的尾巴。但“终温且惠,淑慎其身”,这几句我自己是挺喜欢的。

有人将这首诗解释为男女送别之作,也有人将它解释为哥哥送妹妹,因为“仲氏任只”这一句,讲的是家里排行。而流沙河先生的解释大不相同,他认为这首诗讲的是一个女同性恋的故事!

这里面孕育着当时的一场宫廷政变,主人公是姜庄和戴妫,当时卫庄公的两个老婆,她们惺惺相惜,产生了特别的感情。

其实他还讲了另外一首《击鼓》,大概因为内容敏感,没有被选进书里。这首诗里有一句,大家都很熟,“死生契阔,与子成说,执子之手,与子偕老”。这句经常被我们引为誓死不变的爱情宣言。但老先生的解释,这是一起在外打仗的战士之间,产生了特别的感情。他讲,这是一首千古传诵的男同性恋之诗。

所以这些都是人性,古已有之,《诗经》便是明证。

虽然流沙河形容自己“像一条老豇豆悬摇在秋风里”,但这个枯瘦的小老头内心却自由奔放得很。他讲课的视频,不少都因涉及敏感内容,在网上被删掉了。老爷子一口成都方言,对着块小黑板什么的,黑板上手书很可爱的字迹,然后大摆龙门阵。我看他讲“嘒彼小星”这一首,风趣幽默,非常好笑,非常有格调。

看他文字版的《诗经》讲解,有时还觉得蛮香艳的。比如他讲《诗经》第一篇《关雎》就和别人讲得很不一样。他说采摘荇菜是一种“民俗活动”,就像比美一样,女子们露出纤腰美腿,惹得小伙子们梦中都在想念。在《摽有梅》一首里,他鼓励两情相悦之下大胆率性的男女交往。《野有死麕》也将原作的暧昧氛围传达得惟妙惟肖。

诗人讲诗,多了份诗心。我还特别喜欢他讲的《静女》等,不过这篇就暂时说到这里吧。

还是要再说一句,《诗经》之美,荡涤人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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